晨雾未散时，我站在青石桥上，看江水漫过斑驳的桥墩。水面浮着细碎的银光，像是无数小鱼在鳞片上跳跃。对岸的芦苇丛中，几只白鹭突然振翅，翅膀掠过水面时惊起涟漪，将倒映的云影揉成水墨画。这样的清晨总让我想起祖父常说的"江水不眠"，它从三百年前那个商船络绎的码头开始，至今仍在用波纹记录着光阴的故事。

沿着青苔斑驳的河岸往里走，两岸的黛色山影在晨光中逐渐清晰。山脚下的老茶树已经抽出了新芽，嫩绿枝条间垂着露珠，像无数透明的铃铛。采茶人背着竹篓穿行其间，腰间系着的碎花布衫被山风掀起一角，露出腰间挂着的铜制香囊。他们弯腰采茶时，竹篓里的嫩芽发出细碎的碰撞声，与山涧流淌的水声交织成独特的晨曲。茶农说这里的茶树要经过七道山泉的滋养，难怪茶汤入口时，舌尖能同时尝到山泉的甘冽与阳光的温润。

转过山坳，忽见几艘乌篷船正从竹筏间穿过。船头立着个穿蓑衣的老汉，他手中的长篙轻轻一点，船便沿着石砌的河道滑行。船舱里飘出煮茶的香气，混着船娘吴侬软语的吟唱，惊醒了沉睡的柳叶。这些船都是用本地青石凿成的，船底铺着松木，既能在春汛时平稳行船，又能避开夏季的急流。船娘告诉我，她们家族世代以船为家，船舱里摆着的蓝印花布被面，都是船娘们亲手缝制的。最年长的船娘已经七十六岁，她教我辨认船舷上那些深浅不一的刻痕，每道划痕都记录着某次惊心动魄的过江经历。

沿着河岸往上游走，会遇见藏在竹林深处的古渡口。渡口旁的百年樟树下，坐着几位绣娘正在绷架上穿针引线。她们用的丝线是本地蚕农手工缫制的，每根丝线要经过七道工序才能达到半透明的效果。绣娘们绣的题材多是江南风物，有采莲女手执莲蓬的闲适，也有渔家翁撒网的生动。最特别的是她们绣的云纹，针脚细密如发丝，却能将云的流动感表现得分毫不差。绣娘们说，这些绣品要等梅雨季的湿度合适时才能完成，因为只有潮湿的空气才能让丝线保持柔韧。

暮春时节的江面最为热闹。每天申时三刻，两岸的渔船都会整整齐齐地泊在指定码头。船工们用麻绳将船身系在石桩上，然后扛着渔网走向各自的作业区。他们使用的渔网是竹篾编的，网眼大小经过精密计算，既能捕捞到细密的银鱼，又不会损伤幼小的河豚。当夕阳将江水染成琥珀色时，船工们开始收网，网中银鳞闪烁如星，船娘们用木盆接住这些活蹦乱跳的鱼，鱼鳞在盆底碰撞出细碎的声响。这些鱼会被运往城里的酒楼，成为时令菜"雪菜银鱼羹"的食材，而剩下的鱼会被放归江中，说是要给江底的鱼群留点口粮。

深秋的江畔别有一番况味。芦苇丛中搭建起临时市集，卖藕的、采菊的、制酱的摊位鳞次栉比。卖藕的老妪会用竹刀将藕节削得圆润，藕孔里塞着用红曲米染过的糯米，蒸熟后能拉出晶莹的丝。制酱的汉子守着大铁锅，用柴火慢炖的黄豆酱泛着琥珀色的光泽，揭开锅盖时，酱香能飘过整个市集。最有趣的是卖糖画的老人，他用铜勺在青石板上勾勒出锦鲤的轮廓，糖浆冷却时发出的"滋滋"声，与远处寺庙的晚钟声交织成秋日特有的韵律。

冬日的江面凝结着薄冰，却并未阻断交通。船工们会提前在船底铺上稻草，再用麻绳将船固定在江心石上。冰层最厚时，江心的石板上会结出奇异的冰花，船娘们会带着铜锣来敲击船舷，清脆的声响能震落冰层上的积雪。这时候的江水格外清澈，能看见江底铺着金黄的沙粒，像撒了一地碎阳光。孩子们会赤着脚在冰面上滑行，冰层下的江水发出"咕咚咕咚"的声响，仿佛在为他们的嬉戏伴奏。

暮色四合时，江边的灯笼次第亮起。这些灯笼是用本地竹篾编的骨架，糊上绘有水墨画的棉纸，点燃的蜡烛会将整个灯笼映得通红。灯笼里有时会关住一只纸扎的锦鲤，说是能带来好运。我常在此时坐在老樟树下，看灯笼顺流而下，像一串流动的火龙。祖父说这些灯笼是江边人家在清明放走的，它们会带着主人的祈愿漂向远方，最终化作星辰点缀夜空。

这样的江景年复一年，春看新茶，夏听蝉鸣，秋赏芦雪，冬观冰灯。它既不是山水画卷的复刻，也不是舞台布景的临摹，而是无数人用世代光阴共同编织的流动史诗。当现代的高楼逐渐蚕食着这些古典的轮廓时，我愈发觉得，那些在江风中摇曳的灯笼，那些在船头吟唱的吴侬软语，才是真正属于中国人的精神原乡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