蝉鸣声裹挟着暑气扑面而来时，我正趴在老宅的八仙桌上临摹《兰亭序》。蝉蜕还粘在褪色的红木窗棂上，阳光穿过竹帘在宣纸上织出细碎的光斑，笔尖悬在"永"字的最后一捺上迟迟不敢落下。这是我在书法班学习的第七个年头，可手腕依然会在连续书写半小时后泛起酸胀，墨汁在宣纸上晕染成团，像极了那些被我揉皱又展平的练习纸。

"手腕要像流水一样自然。"王老师的声音总在教鞭敲打案头的脆响中传来。这位年过六旬的老先生退休前是省书协的评委，此刻正用枯瘦的手指捏着我的手腕，将我的小臂扳向正确的角度。我望着他布满老年斑的虎口，忽然想起十年前那个闷热的下午。刚上初中的我抱着获奖证书冲回家，却看见客厅中央摆着张泛黄的宣纸，上面歪歪扭扭写着"临池未可废"六个字——那是父亲用毛笔写的，他说书法是"与古人对话的桥"。

那之后每个周末，我都要穿过三条街去老宅的书法班。王老师总让我先写一百遍横竖撇捺，直到我的手指被墨汁染得乌黑。有次暴雨突至，我抱着书包在屋檐下躲雨，却看见老师撑着油纸伞站在雨里，伞骨上积着水珠，像一串串未干的墨点。他弯腰捡起被雨水打湿的作业本，用衣袖擦去纸角的水渍："你看，王羲之写《兰亭序》时也常遇雨天，可那些字里藏着多少烟雨呢？"

真正让我顿悟的，是去年冬天参加市青少年书法展。当我的《赤壁赋》片段被挂在展厅中央时，我才发现那些曾经让我崩溃的"永"字八法，在灯光下竟有了筋骨。参观者中有个穿校服的女孩驻足良久，最后怯生生问我："姐姐，你每天练字到几点？"我摸着展柜玻璃上凝结的雾气，想起某个通宵达旦的夜晚——台灯把我的影子投在墙上，像一株倔强生长的竹。

此刻我正临摹《祭侄文稿》，王老师退休前最后的课。他握着我的手在生宣上写"悲"字，墨色突然在纸面炸开，像朵墨梅在颤抖中绽放。"记住，"他的声音混着窗外蝉鸣，"真正的坚持不是重复，而是让每个字都成为生命的刻度。"笔锋收束时，我看见十年前那张泛黄的宣纸在记忆里浮现，父亲握着我的小手写下的第一个"永"字，正与王老师笔下的"悲"字在时光里遥相呼应。

暮色渐浓，蝉鸣渐弱。我收起毛笔，发现手腕的酸胀不知何时消失了。窗外的紫薇花在晚风里轻轻摇晃，花瓣落在摊开的《九成宫醴泉铭》上，像给那些横竖撇捺镀上一层淡金色的边。我知道，当明天的阳光再次洒在宣纸上时，那些墨痕里又会多出新的故事。就像父亲说的，书法是"与古人对话的桥"，而坚持，就是桥下永远流淌的春水。